馨生之語
在黑夜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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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有一次小女兒跑來房間問她:
「媽媽,你以後會活很久嗎?」
這句話突然觸動了姿瑩內心脆弱的神經。
她望著小女兒稚嫩的臉龐,忍住了不讓眼淚流下來,
但在那一瞬間,她意識到:
「我現在是家裡的支柱!是時候振作起來了,不能再逃避先生的死。」
她決定站起來,因為孩子未來的路還很長,而自己的何嘗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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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可怕的命運如同閃電般驟然降臨蔡家,酒駕車禍奪走了姿瑩先生的生命。這突如其來的意外,讓一家人的生活陷入絕望與心碎。
剛從國中老師退休準備創業開設補習班的蔡佳宏,只不過出門買個飲料,竟然就在自家的巷口,遭到酒駕貨車司機的撞擊而往生。令人悲痛的事情發生後,姿瑩完全不知所措,原本踏踏實實工作的老公為何會在正要展開人生新的計畫之際發生這樣的悲劇?他又沒有做過什麼錯事為何要受這種罪?她和先生美麗的偶然,短暫的交錯,只能走到這裡嗎?
家裡還有八十五歲失智老母,她從不知道兒子已經發生意外不會再回來了,三名還在就學的孩子,總是強忍著悲傷不願表現出來,這樣讓姿瑩看了更是心生不捨。
面對先生因意外死亡,是很難承受的衝擊,姿瑩遲遲無法整理好心情,整個人魂不附體,無心工作,把自己和外面的世界隔離,日子過得恍恍惚惚,記憶也常是斷斷續續,生活變得很不真實,小孩子們因為懂事隱藏住悲傷的情緒。而姿瑩因為害怕小孩看到她傷心,所以只敢躲在廁所裡哭泣。
上班途中,姿瑩常常一上車就掉淚,下班回家上車還是哭,該有的悲傷反應她全都有,因為她從來都沒有心理準備先生會這麼早離她遠去,她深陷傷痛無法自拔。有一次開車途中她又哭了,她當時在心中呼喚著先生的名字:「你現在到底在哪裡呀?」這時收音機中就剛好傳來王菲唱的「傳奇」,「只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沒能忘掉你容顏。夢想著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見,從此我開始孤單思念。想你時,你在天邊;想你時,你在眼前;想你時,你在腦海……」歌詞完完全全唱入姿瑩的心扉,讓她當場淚崩。
每天天亮,陽光透進窗簾,姿瑩都覺得刺眼,她想要一直沉睡下去,因為做夢能靠先生比較近。她偶爾能在夢中見到先生,她好希望時間回到從前,回到那個充滿笑聲喧嘩的家,先生從學校回來,孩子們下課回家,一家人一起吃晚餐聊天的畫面,總是時刻出現在腦海。已經發生的事,她知道怎樣都無法挽回,但她就是沒辦法面對,走不出來。她總出神的想著:先生到底在另一個世界過得如何?是不是在不同的空間也掛念著她和小孩?
婆婆在先生走後一年也跟著過世了,接連著長子與長女陸續離家北上就學,一個原本每天話語、歡笑聲不斷的家庭,獨剩下姿瑩與讀小學的小女兒。姿瑩說:「我們兩個人守著空盪盪的家,很害怕回家面對冷清。」所以她們經常晚上在外面閒逛到很累才敢回家,沒有了先生,姿瑩覺得自己的心和空蕩蕩的屋子一樣落寞。
姿瑩的先生是她的老師,兩人的年齡相差了十六歲,先生一直以來都對她呵護備至,家裡大小事都是先生一手包辦,姿瑩就像是童話故事中的公主,即使有了三個小孩,為人母為人媳,但蔡老師對姿瑩的寵愛始終如一。
她被悲傷包圍,然而接踵而來的難題不只在於先生不在身邊,而是向來都是先生主導家中大小事,根本無人能取代。以前先生為全家人遮風蔽雨,是整個家的支柱,現在姿瑩要重新開始,孩子也只有她可以依靠,這時的她,真的沒有自信能不能勝任這樣的重擔。
記得有一次小女兒跑來房間問她:「媽媽,你以後會活很久嗎?」這句話突然觸動了姿瑩內心脆弱的神經,她望著小女兒稚嫩的臉龐,忍住了不讓眼淚流下來,但也就是在那一瞬間,她意識到:「我現在是家裡的支柱!是時候振作起來了,不能再逃避先生的死。」她決定站起來,因為孩子未來的路還很長很遠,而自己的何嘗不是呢,她終於瞭解到當時身處的現實。
從先生死後直到現在,房間內所有的東西,都原封不動,先生的衣服、內衣褲,一樣一樣整齊地擺放在抽屜裡,所有的照片、紀念品、兩人往返的書信、先生的講義、考卷、日記、書籍等,也都還留在原來的位置。這些東西留給姿瑩許多回憶,她已經習慣這房間所有的一切,看著先生遺留的物品讓她不會感到太孤單。「對於先生的思念,一看到先生的衣物就一定會跑出來。那是一種習慣,一種日常,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去做任何改變。」姿瑩說對先生的記憶變成一種習慣,這些東西她想保留給自己,即使房間只剩她一人,即使雙人床太大,但是留著先生在時的那種熟悉感,就能溫暖她的心靈。
有一陣子姿瑩瘋狂寄情於練琴,因為那臺鋼琴是先生以前買給小姑的,她覺得有一種紀念價值,每一次彈琴,她都會因為過於思念而淚流滿面。她會反覆地彈著與先生共同喜歡的歌曲,而傷感總是隨著旋律合著她的眼淚流瀉出來。有一次,隔壁鄰居的小孩跟她說:「阿姨,你的琴聲為什麼聽起來總是那麼悲傷。」姿瑩當時覺得這些琴聲或許先生能聽得到。
先生出事後,犯罪被害人保護協會的人員多次到家中關懷姿瑩一家人。除了案件偵查程序進度的協助瞭解、法律諮詢,還不厭其煩地陪同她開庭,她打內心感謝。姿瑩心中明白,協會的人很希望他們一家人能快點擺脫悲傷與不安,再度擁抱希望,然後全家人一起站起來。
協會人員看出姿瑩一家人身心受創的異狀,姿瑩不願面對先生死亡、兒子身心崩潰面臨學業中輟、女兒被哀傷打擊而有受創反應……。所以協會人員認為家中成員分別一對一的心理輔導對他們最適合,之前多次跟姿瑩提到協會有提供心理輔導的課程,但姿瑩都表示還沒準備好,經過長久的溝通並取得同意,協會便開始安排心理師和姿瑩進行一對一的心理輔導。
因為明瞭這一家人在短時間內都還沒走出來,協會的人員除了常到姿瑩家中探訪,安靜地陪伴,有時帶著心靈方面的書籍過去分享,定期邀約她出席協會辦的活動。不過當時受創過深的姿瑩,深怕跟協會一接觸,心中的傷疤就要再被揭開一次,所以參與協會的活動總是行色匆匆,不敢久留。但是經過一次又一次的接觸後,漸漸有所改變。
而姿瑩經過與心理師深談後,也深刻體會到身為母親的自己一定要先從悲傷復元,才有辦法帶著孩子們一起走出來。她藉著一次次的心理諮商釋放悲傷,揮別陰霾,找到情緒的另一個出口。對於兒女們將悲傷藏在心中,情緒沒有發洩舒緩的管道,這一點姿瑩也因為擔心,所以一併安排小孩參與個人的心理輔導。還好在心理師的努力下,他們一家人的身心狀況經過一段時間都慢慢地復元。
「很幸運的是我遇到了犯罪被害人保護協會,協會對我們的幫助很大,透過他們的傾聽與陪伴,幫助我們一家人有勇氣走出來。」姿瑩說如果沒有協會,一家人不知還要經過多少漫長的時間,才能站穩腳步。
這一路走來,姿瑩很感謝協會的全心付出與協助,也衷心感謝他們一家人共同的心理師,每當她遇到問題或疑問時,心理師總是會不厭其煩地告訴她該找什麼方法面對或者解決。
有一次,她問心理師:「每一次跟你聊,我都一直在哭一直在哭,這樣我真的還能走得出來嗎?」心理師則回答:「不會呀,你看,你一開始是五分鐘的時間沒哭,後來變十分鐘沒哭、再來是二十分鐘沒哭,你每一次都有小小進步,再下來可能你講話的時間就會超過哭的時間了。」
姿瑩後來發現心中的傷痛,只要不逃避面對,傷疤會慢慢自然痊癒。
「我還記得開始時,協會的人員拿了好多書給我看,像是《我永遠愛你》、《道別之後》、《這人生》、《愛自己的七堂必修課》等,並透過關懷與陪伴,讓孩子們跟我一起走出傷痛。」協會的工作人員們給予這些無條件的愛與付出,對姿瑩一家人來說何其珍貴。
後來在協會長期的心理輔導後,姿瑩又剛好看到《一切都是上天最好的安排》這本書,心裡才漸漸釋懷。有時看到書中的某些段落,心中會很有感,她都會一一記下那些話,為自己加油打氣。就如同書中所說過的,我們要學會尊重生命的生與死,要學會接受發生在你身上的一切,所有的一切都是上天最好的安排。書中的道理進入她受傷的心靈,啟示了她,用正向去解讀人生無常,讓她理解、認同與真正放下。
另外有兩本書《通行靈界的科學家》與《當我們死後靈魂去哪兒?》,也對姿瑩啟發很大,「雖然這兩本是探討生死與靈界的書籍,但是可以讓人從另外一種角度看待死亡。死亡不是終結,而是另一個世界的開端。當我們知道失去的人可以在另一個國度過得很好,便能夠真正放下並且釋懷。」
姿瑩記得當初到戶政事務所為先生辦理死亡登記與除戶時,當櫃臺辦事員在先生的名字畫上斜槓時,她的眼淚不聽使喚地稀哩嘩啦掉下來。這時,辦事員抬起頭跟她說:「你不要再哭了,你先生在旁邊看著你呢。」雖然她並無真實感應,但當時很多的巧合都讓她覺得冥冥之中,先生還待在身邊守護著她。先生過世後三年,姿瑩還能在夢中見到先生,但是三年之後就夢不到先生了。她想著或許先生已經看到她和孩子整理好情緒,而且也慢慢走出來,所以可以放心的到另一個世界去了。
經歷了這樣人生重大打擊後,姿瑩說遺忘傷痛看似簡單,但是事實絕非如此,是需要時間慢慢修復,那就好像是一種緩慢和自我內心對話的療癒過程……
就這樣和犯罪被害人保護協會的人往返互動四年後,在某次活動時,姿瑩表示,她願意站出來分享自己一路走來的心路歷程、她和小孩走出傷痛的療癒過程,還有他們是如何彼此被療癒後再度結合創造家庭親子關係、他們一家人如何藉由心靈的修復得到更多的生命能量,這一切的改變她願意分享給需要的人。
姿瑩說自己當初想要改變的理由很簡單,「因為我知道不能一輩子活在傷痛中,我不能一直低頭在哭。」所以她選擇釋懷,「我必須為自己和小孩找到更好的出路,重新開始新的生活。」所以她選擇改變,雖然一路上她也曾跌跌撞撞,但現在這一切得來不易,她很珍惜。
她建議要走出傷痛不用太急,一步一步慢慢來,她也是花好多年才真正克服傷痛,重拾對生活的信心。
生命中本來就有很多讓人傷心的事要面對,重點是你要用什麼方法走出來,每個人選擇的方法可能不一樣,姿瑩用思念先生來緩解哀傷的情緒,透過一些心理療癒或探討靈界未知世界的書籍來讓自己能夠對先生的離去感到釋懷。而她發現兒子在先生去世後,每次與家人出外用餐,總會默默點著先生生前最愛吃的那幾樣食物,對兒子來說或許就是用食物連結,透過熟悉的滋味來喚醒與父親的美好記憶,並且釋放心中情緒。
姿瑩對先生的思念,一直都在,就算時光流逝也無法忘懷。她說,人的命運或許無法改變,但是她可以選擇好好走下去。
多年後,有一次她和孩子們開車出外用餐,孩子們在車上七嘴八舌笑談著先生以前開車的模樣,還學著先生當時講話的語氣,在更早之前,大家總會刻意避開的話題,然而現在孩子終於可以自在開口談論爸爸的過往,懷念中那個情景再現,姿瑩不禁在內心笑了起來,因為她知道全家人又往前踏出了一步。